翻译:张彦的前言

2025-04-10

我初次见王怡,他领我走进一间会议室。从那里望出去,能看见成都市中心一片老旧的写字楼,成都可是中国西部最重要的一个大城市。那是 2011 年,他的教会当时名为秋雨之福归正教会,后来更名为秋雨圣约教会。如同许多未登记的教会一样,它坐落在一座写字楼里。这楼颇为老旧,就一部电梯还能用,嘎吱作响地把人运到十七层。我看了一眼,便决定走楼梯上去。

我说,我正在写一本关于中国宗教复兴的书。我曾去过许多中国传统基督教腹地的农村教会,比如河南省,但我感觉像这样的大型城市教会越来越重要了。我问他,是否能允许我参加教会的礼拜,再跟会友们聊聊天?

王牧师当即同意,附带了两个条件:第一,教会内禁止拍照;第二,如果我想引用任何人的话,欢迎引用,但必须征得本人的同意。他的理由很简单:秋雨教会没有什么可隐瞒的。它是公开的,谁来都欢迎,谁想写什么也不应受到限制。所以,如果我想去他的教会,那是我的权利。如果我想写点什么,那也是我作为自由人的权利。他提出的限制,仅仅是为了尊重来聚会的人的隐私,并保持聚会的庄重。

那时,从 1980 年代中期以来,我断断续续地在中国工作。我知道,经常来他的教会可能会带给我潜在的风险。我问他关于楼下保安的问题,他们会不会向上面报告,说有个老外经常来这栋楼,还哼哧哼哧爬到十七层?

“会啊,”他说,“但外国人并未被禁止聚会。我们是一个公开的教会,没有什么可隐瞒的。来和我们一起礼拜吧。”

我们又多聊了一会儿,我觉得与秋雨教会面临的那些挑战相比,我这点思虑可能不值一提。于是,我答应了他的条件,开始定期参加教会活动,花费了数百个小时参加礼拜、神学院学习、祷告小组,还跟会友们聊天。几乎所有的会友都乐于分享他们的经历。

这对我而言,是一段特别的宗教体验的开始。我在加拿大长大,是一名圣公会(在美国称为 Episcopal)基督徒,去教堂感觉很自在。但对我来说,礼拜的美主要体现在音乐,还有钦定版圣经或公祷书里莎士比亚式的语言。我遇到的大多数牧师的讲道都不太能让人信服,所以我觉得教会似乎不过是一种有意义的主日仪式,里面包含着关于如何好好生活的重要教导。

去听王怡讲道,那感觉不一样。他讲的道可不是那种匆忙塞到仪式里的几句短讲,好让大家赶紧听完去活动室喝咖啡吃甜点。他的讲道构思精巧、逻辑清晰、富有教育意义。而且,证道大多数很长。他讲上半小时是常事,大多数情况会讲长达四十五分钟。然而,你听起来并不会觉得冗长。他并未将基督教呈现为一种义务或苦差事,而是将其视为理解我们周围社会的重要途径。那时他三十八岁,六年前(2005 年)才信主,所以他自己也处在一条探索的路上——学习圣经,并将其教给我们。

这并非对王怡的颂歌。像中国许多未登记教会的牧者一样,他自学成才,熟记圣经,但有时看问题的方式有些教条。他对女性的看法(她们不能担任长老,更不用说牧师了)我也无法苟同。他与不同意见的人会发生争执,这似乎并不是合乎基督精神的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。我想其他会友也有类似的顾虑——有些人会对他那些争论翻白眼,或者拿他的脾气开玩笑。

但对他们和我来说,参加王怡的教会是一次深刻的体验。其中一个原因在于,人们感觉自己正在参与一件完全公开透明的事情——一件他们可以参与其中并帮助管理的事情。在中国,这是一个颠覆性的想法,因为在那里,通常是由别人——往往是中国共产党——在主宰你的人生。

也有部分原因是在于他个人的魅力、口才和敏锐的头脑。他的讲道富有感染力,并不是因为辞藻华丽,而是因为他解释《圣经》的方式清晰、深刻,使其与一个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。他探讨实实在在的问题,将这些问题与信仰联系起来。他完全不认为这个信仰是“西方的”或“外来的”,而是一种普世信仰,只是恰好发源于我们今天称之为“中东”的那个地方。

我写的书也包含了汉族人在中国所实践的其它信仰,所以我花了一些时间接触了佛教徒、道教徒和民间信仰的信徒。他们也是一些理想主义者,试图为他们的追随者带来一种道德体系。这种尝试对许多中国人来说至关重要,因为他们感觉自 1949 年中共建政以来,所建立的那个无道德的世界,让他们无所适从。许多其他宗教领袖也有虔诚的信众跟随,他们在他们的精神信息中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和价值。

但是,王怡——以及其他未登记的新教教会——与信徒的联结最为直接。他们提供了最多的帮助和建议,组织得也最好,通常开办学校、神学院和青年团契。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在新教在 2010 年代开始受到打压之前,它一度被看作是中国发展最快的宗教。

王怡对这些风险心知肚明。他知道自己随时可能被捕,但他拒绝被卷入中共所营造的那种保密文化。因此他也拒绝使用“地下教会”这个词。他的教会就是一个教会,拥有与官方教会同等的存在权利。它之所以未登记,是因为它选择不登记。我觉得这个逻辑很有说服力,在我的写作中,我更倾向于使用“未登记”(unregistered)这个词,因为它比“地下”(underground)教会(它们通常并非真的在地下)或“家庭”(house)教会(这暗示着只有十几人的小团体)更准确。实际上,这些教会租赁办公场所,开办幼儿园、神学院,甚至书店。它们就是政治学家们所称之为的公民社会——存在于政府控制之外的团体。

并非世上所有的信仰都面临这些问题。有些信仰很幸运,能存在于允许宗教自由的开放社会中。另一些则是国家认可的宗教,享受着国家支持的福利,但也承担着相应的义务。但在某种程度上,所有有信仰的人都必须决定如何与当局互动。王怡和中国其他未登记教会的领袖们深入思考了这个问题,并试图通过声明和宣言来阐明答案,本书收录的许多文献就记录了这些思考。

这些文章所反映的,可以被看作是中国特有的状况,但它们也反映出在许多国家正在发生的一场不平常的信仰迸发。在中国,信仰曾长期被禁止,但现在正处于高涨期,令当局困惑。一些信仰已被收编,特别是佛教和中国的本土宗教道教,它们享有国家支持,但也受到严格的国家管控。另一些则面临彻底的打压,比如伊斯兰教,政府对其发起了残酷的控制运动,尤其是在西部的新疆地区。还有一些,如天主教,则一直处在关于主教任命权的微妙谈判中。至于新教,政府的目标是迫使所有教会加入国家控制的组织。那些拒绝的教会,像王怡的教会一样,则面临被摧毁或至少规模被急剧压缩的命运。

中国的这些内部争斗,许多都具有全球性的影响。中国现在是世界上最大的佛教国家,并试图将其作为一种软实力工具,输出到其他佛教国家。其对伊斯兰教的压制招致了国际谴责,并导致了对在中国举办的声望卓著的活动(如 2022 年冬奥会)的部分抵制。其与梵蒂冈的谈判也受到全球约 12 亿天主教徒的密切关注。与此同时,对新教的打压也引起了广泛关注,部分原因在于社交媒体的传播。

在中国内部,这场控制宗教的运动是通过制定新法律来实施的。这些法律非但不能保护宗教自由,反而对其加以限制。这反映了中国法律体系中一个更广泛的问题。理想情况下,法律应超越统治者的意愿——即“法治”(rule of law)。但在中国和许多其他国家,法律是压迫的工具——是“法制”或曰“以法而治”(rule by law)。正是这种国家控制下的法律体系,在过去十年里将矛头对准了中国的未登记教会,并导致了王怡在 2018 年被捕。有人认为针对王怡及其教会的逼迫是个特例,辩称他过于敢言。但这种批评没有抓住重点:这个国家对所有宗教都感到不安,所有宗教最终都会成为目标——这正成为已经发生的事实。

十年前我遇到王怡时,所有这些风险,他都了然于胸。他经常写到被捕的可能性,以及面对一个政权逼迫时该如何应对。但他的结论是走一条彻底公开化的道路。他的讲道被录下来,建立了一个资料库,向任何来访者开放,无论是敬拜者还是警察。秋雨教会的人们不是偷偷摸摸从后门进来,而是穿着他们周日最好的衣服,佩戴着名牌去敬拜。他们公开地参加他们的教会并引以为豪。这是他们的教会,是这个国家管控的汪洋大海中,一个年富力强的理想主义者所带领的自由自主的孤岛。

“如此公开是有风险的,”有天早上他告诉我。“但我感觉,更大的风险是转入地下。如果我们不像自由人那样行事,我们就不会有自由的心态。作为基督徒的一个基本心态就是自由。但如果你认为自己是罪犯,你就不可能像自由人那样行事。所以我们努力走公开化的道路。”

王怡满怀真诚地走在这条路上,直到前方无法通行。如今他身陷囹圄,我想起他曾在一封写给他妻子蒋蓉的信中,谈到如果他被捕该怎么办时,他写道:

“我还是传道人,你还是师母。昨天以福音为生,明天还是以福音为生。因召我们的,既是昨天的神,又是明天的神。”


我不知道有人已经翻译过了。不过就算是一次练习也挺好。

英文原文在 Faithful Disobedience: Writings on Church and State from a Chinese House Church Movement 这本书中,是该书的前言。

作者张彦,英文名字是 Ian Johnson。他有一个很漂亮的网站 https://ian-johnson.com/ ,你可以从这个网站中了解他,总之是个牛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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